四十四
“你是……根深的助理吗？请坐下，这里没有你发言的地方。”茨冈轻蔑地挥了挥法槌。
如鲠在喉，如鲠在喉，我一定要说出来——
“坐下！安静点！”
根深低沉的呵斥声就在耳边响了起来。颤抖的声音里带着隐约的哭腔……
“我……”
“求你，坐下可以吗？雾太……”
我顿时心软了，顺从根深的意思在旁边坐了下来。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激愤之气在胸前回荡，最终还是低低吼了一声：
“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的声音软弱而压抑，并没有激起议事厅的反响。
三岛理事长目不斜视，紧紧盯着议长手中的法槌。但她说话的语气已经发生了变化。
“刚才打断发言的，是我的学生。我倒是非常庆幸，她的正义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不过，我还是要说，对于殖民地来说，生死存亡之际，我的议案仍然需要顾及所有公民的人权，而不是本乡一人的权利。”
“这是错的。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工具。”我不服气地嘀咕。根深葱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背上，提示我忍耐。
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为什么……
三岛理事长的声量突然提高了，响彻整个议事厅：
“所以说，大崎议员，我不知道，殖民地五千万公民的生命权与你虚弱的正义感相比，分量如何？我现在就告诉你，议会有权力，它在法理上被设定为这种模式——紧急时刻可以通过损害公民权利的方式来最大限度地保全国家与人民的权利！诸君，难道现在不正是那个紧急时刻吗？”
“三岛议员，我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做过表决。紧急不紧急，由议会来决定。”茨冈插话道，“你只需要正面回应大崎议员的质疑。”
“我这就回应，议长，”理事长有点恼怒，“在目前来说，我们可以有三个选择：1、在规定时间内找回考卷，这要靠运气，不能打包票；2、与星船开战，以殖民地的军事实力，全面战争启动，至少有一千万的人民会处在生死边缘；3、选择通过三岛的议案，在法理上消除星船开战的合法性与正义性，给星船的反对势力赢得时间来遏制好战派。
“那么请问，放弃三岛议案，选择1的话，大崎议员能承担不能按时寻回失物导致开战的责任吗？选择2的话，大崎议员能承担独力阻挡三岛议案，直接开战的责任吗？”
大崎哼了一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居然就这样慢慢地坐了下来，扭过脸，避开理事长凛冽的目光。
——这个懦夫。
眼镜君怒斥道。苦涩的味道从胃里涌了上来，我百感交集。
难道为了数千万人的安全，就可以无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意愿，随意玩弄她生存的意义吗？
虽然我明白，三岛理事长提出这样的方法，的确是逼于无奈，而且以她的个性和势力，也完全有能力庇护失去人权的本乡……
但这样的政治，我才不想要知道啊！肮脏！大人太肮脏了！
心念一动，我扭过头去。
根深葱哭了。
……
不！为什么哭啊？！
“小葱，小葱。”我胆怯地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根深葱突然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惊惶地睁大泪汪汪的眼睛，望向我。
“雾太……”
“怎么了？是我吓着你了吗，刚才？”情急之下，我大概有点语无伦次起来。
“不，不是为了那个，而是……”
根深葱抬起手，毫不掩饰地抹了一把眼泪。
“……我很害怕。我知道我只有一个选择，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议长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否接受三岛议案的建议，诸位可以投出你们的票了。”
四十五
议长席上方的巨型电脑屏幕亮了起来。除了已经声明弃权的根深家外，十一个不动席位的苗字和家徽都显示在上面。
三岛理事长按下议席上的投票按钮，首先投了表示赞同的红色票。随后则是大崎，按下了反对的白色按钮。
那个花白头发的议员投下了红票。紧接着，另一个议席上投出了白票。反对和赞成再次打平。
最先开始投票的议员看样子并不属于朱、白二党的任何一方。剩下的7票，就完全变成了白河与茨冈之间的对峙了。
茨冈仰着头，深深地思考了一番，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诸位，身为议长，茨冈深知我的决定会影响多数议席的判断。为了免除大家的顾虑，茨冈一族对此议案决定弃权。大家不必因为我的决断而犹豫，该投给谁，就投给谁。”
他按下表示弃权的黄色按钮。
——这老狐狸，他知道朱党的4个议席唯自己马首是瞻。现在的形势，朱党手中多一票，无论茨冈加入哪方都必然胜出。如果三岛议案通过，茨冈就是践踏人权的落实者；如果三岛议案被否决，茨冈就是未来战争的直接责任者。弃权是明哲保身的举动。又是一个懦夫。
眼镜君释放出一大段评价文字。我摇摇头，想将这些不快的印象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根深葱身子前倾，痛苦地发出艰难的呼吸声。
“不要管我。一会就好。我只是紧张。”根深注意到我的关切，虚弱地摆手制止我上前来搀扶。
“等这一切过去就好了。”她说。
四十六
白河优马站了起来。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淡蓝色的洋装映衬着她苍白又姣好的面容，久违的笑容依然没有回来。
“三岛理事长，”白河镇定地说道，“虽然在学园里，优马是理事长的学生和管理委员会的下属。不过，现在是赌上家族荣誉和未来前途的赌局，优马必须忠于白河的选择。对不起了，理事长。”
白河按下了反对的白色按钮。
顿时整个议事厅的气氛为之一变。白河的一票投出，结局已经再没有悬念可言了。白党三票全部归于反对，而朱党的剩下三票理所当然地投向了三岛的赞成方。
结果还是温吞水的平票。
三岛的议案没能通过。
我松了口气。虽然星船的威胁没有消除，但看来本乡的人权可以暂时保住了。
根深葱却痛苦地一把抓紧我的手。
“别离开我，答应我，雾太。”
“啊，当然不会离开你啦。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们赶紧去找议会的医生？”
“并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心啊，雾太。我……这样孤零零一个人。其实我……我也不想一个人面对……接下来的议程。”
接下来的议程？难道说三岛议案之后还会有议程吗？
我望向三岛理事长的议席，正好看见她举手提问：
“啊呀，这样的结果……还真是跟料想的一模一样。议长，我们可以进入最终的强制议程了吗？”
茨冈挥起法槌，没好气地答应着：
“本日最后的议程，由于事态非常严重，最高议会将审议，太宰仓殖民地是否应该进入紧急备战阶段。如议会决断‘是’，则三岛的议案将以第一应急方案的方式自动通过，无须再做表决。
“至于是否将事态列入‘紧急备战’，全体议会人员必须依赖于证人提供的情报。那么，我在这里再次询问根深小姐，对星船正积极进行对殖民地的战争准备这一判断，你的证词是否仍然为‘是’？”
根深葱茫然地站起身来，所有议员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我明白了。可恶！
我早该想到，一开始，理事长提出证人到场的目的不会那么单纯。前一阶段的辩论，只不过是利用议员们投鼠忌器的心态，一步一步地在他们脑海中建立一个印象：议会有权在国家危急时刻剥夺个别公民的权利，来保障其他公民的生命安全；而三岛议案则是消弭战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理事长根本没指望其他议员会投票让三岛议案通过。她只是将宝押在了紧跟下来对“国家危急时刻”的认定上，将根深葱塞进议会，为的也是这一个动作。
这才是最高议会真正的最后议程——由本乡事件当事人三岛建议，提交议会研判：殖民地应否立即进入战前紧急戒备状态？一旦“紧急状态”被确认，最高议会将以军事思维应对全部外交问题。作为最后一个能够以和平拯救和平的方案，三岛议案毫无疑问能够获得全票赞同，并被强制执行。
而且，当议程进行到这一步，对“紧急状态”的判断已经自动成为了全体决议，意味着各个家阀不必独自承担责任。
真正的责任落在了证人的身上。
如果根深回答“是”，紧急状态将成为事实，三岛议案将自动通过，本乡将失去为人资格，而相对的，星船的战争威胁无疑将化为乌有。
如果根深回答“否”，三岛议案就会流产。本乡将保留做人的尊严，而相对应的，则是殖民地整个被绑定在星船的战争机器上。这样一来，如果战争真的打响，作为证人的根深美都将成为殖民地的罪人。
一国一族的命运，此刻完全归系于根深的判断上。
我这个大笨蛋，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了——从刚才开始，在根深葱心里弥漫开的无比恐惧到底是什么：
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面对着整个国家的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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